古董局中局-第82章 寻找鉴定《清明上河图》的关键(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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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老徐,我有个问题。”我蹲回到他旁边,看着他往灶膛里头送柴禾。老徐没吭声,继续拨弄着火。

    我问他:“我前后问了你三次同样的问题,为什么你三次都给了我不同的答案?”

    老徐搁下木条:“你拓第一块碑,以力拓碑,我就以力量来回答你;你拓第二块碑,以技驭墨,我就以技法来回答你;你拓到第三块碑,虽然技法粗糙,却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,我便用灵魂回答你。”

    我没料到他这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字,细细一琢磨,真是字字入味,不由得感慨道:“古人说以文证道,以心证道,想不到您把这拓碑也提升成一种境界了啊。”

    老徐对我的恭维不为所动,又扔了一条柴进去:“院子周围的古碑你看到了?”我一点头。老徐叹息一声:“这些都是我从南京各处抢救回来的,一共两百零七块,我花了八年,前后拓了六遍。”

    我被这个数字吓得愣了愣,这得花去多么大的精力和毅力?我先是钦佩,可细细一想后,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,老徐之前到底经历过怎样的事情,才会让他选择做这样艰苦卓绝而且无甚必要的事情?如果只是单纯的碑痴,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里,寻访起古碑岂不是更加方便?实在没有必要隐居山林。何况碑拓这东西,只要拓过一两遍,就足以保存其原貌,他却反复拓了六遍,这种近乎自虐一样的行为,必然有一个决绝的动机。

    “我第四遍问您,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?”我严肃地说。

    第一次问,是用力量回答;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;第三次是用灵魂回答;那么第四次问,能回答的,应该就是本心了吧。

    我见老徐没有动静,便先开口讲起了自己的故事。从我祖父许一城讲到我父亲许和平,然后讲到我,讲到那个牵扯我们祖孙三代的佛头案。这一口气,就讲到了中午。老徐虽然不言语,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,因为锅里的粥都快烧干了,他却还在不住添柴。

    我讲完我的故事:“我第四遍问您,您究竟为何在这里拓碑?”

    老徐看我眼神坚定,终于摇摇头,叹了口气,起身从书房取出一页薄薄的稿子给我。这个稿纸看起来已经存放好多年了,抬头是南京市文物商店专用信笺几个字,边缘有些泛黄。我拿来一看,发现居然是一封检讨书。

    检讨书的笔迹和老徐很像,但比他更为老练。上面说,“我”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间收购了一张柳公权的《大唐回元观钟楼铭》的宋代拓本,号称是宋拓精品,旁边还有明代大戏曲家李渔的题跋。但“我”很快发现,李渔的题跋是从另外一幅帖子挖下来补在这里的,于是明拓就成了宋拓,价格虚高了数倍不止。“我”因为工作不注意细节,粗心大意,给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损失,要作深刻反省云云。

    落款是徐年,老徐的父亲。

    书画与拓本之类的东西都是纸质,可以剪切挖补,这也是古董界多年来的常识。所以这几类东西,最易出赝品。最无良的商人,会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几块,分别补到几张假画上去,收益自然翻倍。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,往往有印章而无题跋,就是因为被别人盗挖的缘故。

    看来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间,打了一回眼,不得不做检讨。我注意到检讨书下面还有一行批复:“思想不够端正,检讨不够诚恳,对人民财产不够重视。”三个“不够”,在那个时代,这批语算得上是相当严重了。以徐年的出身,恐怕在接下来的政治风波里很难幸存吧。

    我没有继续追问。老徐不说,我也猜得出这必然是个凄惨非常的故事,对他打击极大,才做出这自我放逐般的选择。我对他的遭遇感同身受,我许家不也如此么?这是个时代的悲剧,但也是古董界重演过无数次的赝品悲剧。这样的事,过去有,现在有,未来一定还有,而阻止这些事,岂不正是我们这些人的职责?

    想到这里,我一下子惊醒过来,想到了我的使命。我是五脉许家的人,我的使命,就是去伪存真啊。我在这里沉迷了这么久,差点把这些事都忘了。

    一想到这里,我先是本能地一惊,连连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,免得又走火入魔。可是我惊讶地发现,这次我在思考这些事情时,胸中那口恶气非但没再翻涌上来,反而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

    我带着疑惑,向老徐问道:“我还需要拓几块碑,才能够离开?”

    “你这几天睡得着么?”老徐头也不回地说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我这几天,每天都累得倒头就睡。

    “还想事儿吗?”

    “顾不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走吧。”老徐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我愣了愣,随即仰天大笑起来,笑得无比畅快,无比舒心。古代禅师一言可顿悟成佛,老徐这三句大白话,可也威力不小,一下点破了老朝奉的盘中玄机,当真是让我茅塞顿开,拨云见日。

    在这之前,我沉迷于自己的过错,无时无刻不在惭愧着,在自责着,几乎迷失在泥沼之中,整个人完全魔怔了,所以才会一败涂地。而在中山陵这些天里,繁重的碑拓劳动把我多余的想法全都驱散一空,压榨得没有机会发愁。

    以前我看文章,说城里有些年轻人娇生惯养,这不吃那不吃,送到农村待了一个月,什么臭毛病都好了。其实我的情况,和这个是很像的,治愈我的不是什么灵丹妙药,而是忙碌——说白了,就是让我没工夫瞎想。事实上很多事情,你不去上心纠结,它才会显出意义来。不是忘记,不是逃避,而是暂时地退开一步,让头脑恢复清明。只要我想明白这点,心魔自然消除,就不会再困足其中了。

    南京不愧是古都,紫金王气不仅能养玉、养壶,还能养人。紫金山中的这几次拓碑,把我的心中阴霾一揭而空,整个人胸口晴空万里,舒心极了。

    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?”我问,感觉自己完全活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十天。”老徐的意思是,我来了已经十天了。

    “我要离开。”我提出了要求。

    老徐这次没有按我的肩膀,而是站起身来,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:“从这边步行出去五里路,有一处岗亭。那里你能借到电话,然后再往前走几里到旅游区,那里会有车,把你送到南京去。”

    我心魔已除,再没什么好留恋的,连行李也没有,当即拜别老徐。老徐没有挽留的意思,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块碑帖仔细折好,交给了我。我握着他的手,想对这位隐遁紫金山的当代隐者说几句感谢的话,却说不出口,凡俗之语,都不适合说给老徐听。想了半天我也没想出来什么好词儿,只得羞赧地说道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老徐面上无喜无悲,简单地挥一挥手,转身回屋里去了。我这十天之于我意义重大,之于他,只能算是隐居生涯中的一丝杂音而已吧。

    我迈着大步,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岗亭走去。一个人走在山间公路上,我的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,飘忽若仙,那些阴霾就像是碑帖一样,被一层层地揭去,露出我的本来面目。

    “我回来了。”我挥舞着拳头,像个傻孩子一样对着山外喊道。

    我很快抵达岗亭,给药不然打过电话,然后搭乘旅游区的车回到市区。一下车,药不然的车已经在旁边等了很久了。

    一见面,药不然冲我笑嘻嘻地说道:“这十天吃不上肉,你可又瘦了。”

    药不然一边开车,一边跟我说了一下这十天来的变化。我埋头拓碑的这几天,五脉的危机愈演愈烈。故宫在沉默许久之后,率先在北京发表公开声明,声称香港所谓“《清明上河图》真本”纯属无稽之谈。随即百瑞莲拍卖行发表声明,说愿意与故宫藏品一起公开接受权威机构的碳-14检验。

    碳-14测年法是检测文物年代的一种科技手段,又叫放射性测年法。碳-14是一种放射性同位素,地球上的动植物只要活着,就会一直通过呼吸吸入碳-14;当生物体死亡后停止呼吸,它们体内的碳-14就会停止增长,并随着时间推移而衰变减少。由于碳-14的衰变速率非常稳定,半衰期恒定为5730年,所以只要检测出生物遗骸中的碳-14含量,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。

    “现在连绢画都能用碳-14检测了?”我疑惑道。《清明上河图》是绢画,无所谓生死,不是生物体,怎么能应用这种技术呢?

    药不然道:“原来是不能,不过现在技术上可以做到了,郑教授一直就在搞这个。你想啊,虽然绢织品不是生物,但绢是由蚕丝织成,而蚕从吐丝茧成到死亡的生命周期非常短。因此蚕丝产生的年份,基本等同于蚕生存的年份,也就等同于制成画绢的年份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能精确到多少年?”

    “原来这种办法只能检测几万年到十几万年的,现在的话,运气好精确到五百年内左右。”

    “呼,那够了。”

    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,而王世贞造假《清明上河图》的时间不会早于1526年。前后差着四百年,勉强够着碳-14的应用极限了。事实上,根本不用计算这四百年,只要看这两本《清明上河图》到底哪个年代在前,哪个年代在后,一切疑问自然迎刃而解。

    药不然冷笑道:“可惜碳-14不是无损检测,必须要提取样品,得从画上截下一片,还得是画心部分。百瑞莲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,连他们的《清明上河图》都舍得伤,就看故宫敢不敢接招了。”

    我听药不然这么一说,立刻意识到五脉这次麻烦大了。百瑞莲手里头的是赝品,他们舍得剪一片下来,故宫哪可能会接收这种检测方式啊?但碳-14检测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,故宫如果不接受,在舆论眼里就是心虚。

    答应与否,都会陷入两难境地。

    果然,药不然告诉我,故宫对这个要求一直保持沉默,但舆论已经哗然。境内报纸还好,被刘一鸣用关系压制住,但境外的媒体已经长篇累牍地质疑故宫藏本的真实性了。我捅出的那几段新闻炒得尤其火热,甚至还有记者撰文,声称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爆料人已经被拘禁,需要国际营救云云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百瑞莲这一拳是又稳又狠,真是把五脉给逼到墙角了。

    其实我一直有疑问。如果故宫的是真品,坦然拿出去与香港的赝品打擂台就是了,刘老爷子何必宁可顶住巨大压力,来等我找出反制对手的底牌?

    难道说故宫藏品是假的?

    我想到这时一哆嗦,但几天的碑拓不是白干的,我很快就回过神来。刘老爷子已经明确告诉我了,故宫的是真品,那么我就不该怀疑他。信人不疑,我要找的是底牌,其他的事情暂时不考虑。

    药不然把着方向盘,侧头笑道:“哟,我还以为你听了这消息,又得来一番痛心疾首呢,看来恢复得不错嘛。”

    我冷着脸道:“哼,烟烟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哦,烟烟还没出来,但我已经把看守所的人打点了一圈,她吃不了苦,放心吧。”

    “戴鹤轩呢?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显显你的手段?”

    药不然一拍方向盘,露出狡诈的笑容:“嘿嘿,算你小子赶得巧,收网就在今晚,你一起来看个热闹吧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继续再问,双手交叠搭在车前,目视前方,战意昂然。

    吉普车在南京市里驰骋,药不然没带我去江边,反而把我带到了南京大酒店。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级的涉外酒店,没有之一。里面装修得气势非凡,跟录像带里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让。

    可是,药不然把我带到这里来干吗?难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,打算掏钱让我们住高级宾馆了?

    药不然把车停在附近,和我一起走进酒店大堂。他早就开好了房间,楼层还挺高。我们进了房间以后,药不然说我去准备准备,你先休息吧,一会儿叫你。反正是老朝奉的钱,我也不客气,先去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。

    我在淋浴间里仰着头,任凭热水溅在赤裸的身体上,把这几天在中山陵积累的寒气都驱散了,冲走心中的阴霾。“爷爷,爸,我回来了。”我在淋浴间里喃喃自语。

    洗好澡出来,我拿浴巾擦着头,忽然看到床上搁着两套白裤子红马甲,跟在大堂给我们开门的服务生穿的一样。衣服旁边还放着一叠宣传材料,铜版纸,印制非常精美。我翻了几页,都是讲各种名贵瓷器。我不明就里,就问刚进门的药不然。药不然让我把衣服换上,却没告诉我为什么,只说你听我的就是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反正现阶段他出卖我也没意义,我就姑且听他的指示,换好了衣服。药不然自己也换上一套,我们俩摇身一变成了酒店服务员。他还弄出两顶红帽子,给我扣到脑袋上,十分滑稽。

    药不然看看时间,差不多五点,便招呼我抱起资料离开房间。我们走到二楼宴会厅的走廊,药不然忽然停下脚步,一抬手,手扶旁边栏杆向前探去,冲我一笑:“正主儿来了。”

    大堂通往二楼宴会厅有一个螺旋式大理石楼梯,一群人正顺着楼梯朝上头走来。我定睛一看,在最中间偏右的正是一袭唐装的戴鹤轩,他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子,看起来似乎是很贵重的东西。而被人群簇拥在正中间的,是一位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,手执拐杖,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。在他们两个外围是一些中年人,每个人的气质神态都像是政府官员,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鹤轩家看到的王局长,他们谨慎地与戴鹤轩、与老人保持一点点距离;在更外围,则是几名秘书模样的人和戴鹤轩的弟子。这个小小的队伍,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三个圈子,慢慢朝着二楼移动。

    我看了眼药不然,药不然得意道:“那天我一进江边别墅,就听到戴鹤轩跟那个姓王的局长说这一周有酒宴。我估计这次酒宴级别低不了。南京国际大酒店的主厨特别有名,是做淮扬菜的高手,戴鹤轩要请人,八成就是这里了。”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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