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否?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-海棠依旧:知否?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(壹)(38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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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明兰正要说,码头搬运工倒也是个正当职业,忽然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嬷嬷俯身过来说了一句,明兰皱眉道:“那你与六喜班有什么干系?”

    曼娘声如蚊啼:“我哥哥原先在那里打过杂。”

    明兰恍然大悟,她就知道,顾二那种纨绔子弟能认识的外头女子不是青楼便是戏楼的,便为难道:“这可难办了!这我姐姐恐怕做不了主了,你不如自去求顾家?”

    曼娘砰的一声又跪下了,泪水滚滚而下,连连磕头:“那顾家嫌弃我出身低,不肯接纳,我没有法子,只求姑娘可怜可怜,眼看着我这一双孩子大了,总得给他们入籍呀!”

    明兰看着那两个孩子才三五岁,懵懂无知,心中微微怜悯,便试探道:“顾家纵算不认你,可这孩子还是会要的吧!只是怕得委屈你了。”

    曼娘大是惊慌,叫道:“难道要拆散我们母子?瞧姑娘玉人一般的品貌,真是好狠的心肠!若离了我的孩儿,我,我还不如死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,旁边仆妇急忙去拉着。

    明兰心里开始冷笑了,口气渐渐转硬:“姑娘真是好算计,知道顾家人不容你,便要我姐姐来做个不孝的儿媳妇,这还没进门呢,便要先忤逆长辈了!”

    曼娘目光闪烁,转而低头凄切地道:“姑娘行行好,就可怜可怜我吧!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我们母子三人的性命就握在姑娘手中呀!将来我与姑娘的姐姐共侍一夫,定会恭敬顺从,唯令姐之命是从,我的这双孩儿就是令姐的孩儿……”

    她话还没说完,里屋传来嫣然隐隐的哭声,余老夫人竭力喘着:“赶出去,赶出去!退亲!退亲……”声音很低,外头听不见,只站在门口的明兰知觉了,便一下站起来,大声喝道:“住嘴!”

    女孩子声音尖细,音量很高,蓦然让庭中众人呆了一呆,明兰一下站起来,走到台阶口,居高临下看着曼娘,冷声道:“什么共侍一夫?无媒无聘,我姐姐和顾家有什么相干,你再嘴里不干净,当心我掌你的嘴!”

    曼娘呆住了,她想不到这个花朵般漂亮的小女孩暴怒起来这般骇人,前一刻还和气温文,后一刻就立刻翻脸不认人,心里有些怯了,随即看着周围这许多人,又鼓起勇气,高声道:“姑娘不叫我活,我们便都不活了!”

    说着便抱起儿女往墙边冲去要碰头,立刻被周围的仆妇拦着,然后她嚎啕大哭不止,一双孩儿也被骇住了,连连尖叫啼哭,一时“娘呀儿呀”叫声一片,混乱不堪。

    这时奶母拉着管事妈妈终于到了,看着这般场景,立刻叫人退散,然后指挥两个粗壮的婆子把曼娘一左一右架了起来,曼娘惊慌着不敢再哭。

    明兰轻轻挥手,冷冷地看着她们,声音清亮缓慢:“你的出身虽低却也并无大过,安安分分地嫁个平头百姓也能平淡一生。可你明知自己出身难以被豪门望族接纳,明知顾府不容你,又为何要做人家外室,既做了这外室,便何必来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!难不成当初你是被逼无奈而至如此境地?你叫我姐姐接纳你这不为顾府所容之人,陷我姐姐于不孝;你惊得余府上下鸡飞狗跳惹人指点,陷我姐姐于不义;你开口闭口主母妾室的,我姐姐清白的金玉一般的人儿,却无端被你坏了名声!你与我姐姐非亲非故,你这么没头没脑地摸上门来,就让我姐姐不孝不义,还败坏清誉,我今日便是一顿巴掌把你打出去也不为过!”

    明兰骂得头头是道,便是适才对曼娘心存怜悯的仆妇也都面露不屑,曼娘看情势倒转,又要开口争辩,明兰抢先开口:“现在你有两条路:一条,你自己好好出去,余府家人送你上回京的路;一条,你被堵住嘴巴绑住手脚,从后门抬着出去,丢上回京的车船!你自己选一样吧!”那管事妈妈甚为机灵,一听这话,立刻叫人去找绳索绑带。

    曼娘一张俏生生的脸转了好几个颜色,咬着下唇,婉转柔弱,可怜兮兮地看着明兰,又待说上两句:“姑娘,我……”

    明兰再度打断她,睥睨着她,冷冷道:“你只需说,好或不好!妈妈,绳索可备好了?”

    后一句是对着管事妈妈说的,那妈妈立刻应声道:“早备好了!只等姑娘发话!”旁边几个粗壮婆子也蓄势待发,只等令下,便要动手。

    曼娘眼睁睁地看着明兰,明兰毫不惧怕地看回去,长年目睹王氏母女与林姨娘母女切磋技艺,同台竞技,今日这点场面还真吓不住她。

    两人目光对上良久,曼娘颓然无力,自己拉着两个孩子站起身,让仆妇拉了出去。

    第39回 明兰认错

    明兰趴在车沿上吐出最后一口黄水,然后翻身倒在软软的卧垫上,老太太爱惜地抚着她的小脸,不过几天工夫,明兰身上万年不消的婴儿肥迅速崩溃,对于白胖小孙女会窈窕下来这一点盛老太太从来没有怀疑过,可惜她猜到了结局,没有猜到过程。

    小明兰晕车晕得天翻地覆,看东西都是重影的,对着房妈妈叫祖母,对着驾车的老张说崔妈妈你怎么长胡子了,老太太很是心疼,一路上都把明兰搂着让她睡在自己膝上。

    那日余府大闹后,明兰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禁了足,外加罚抄佛经,盛老太太问她知道错了吗?明兰很老实地点点头:知道,太过张扬。

    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,明兰始终没机会再见嫣然一面,余府上下被守得密不透风,什么消息都出不来,外头只知道嫣然生了“重病”,与顾府的婚事暂缓。

    看祖母脸黑如锅底,明兰一直不敢辩解,直到上了路后看老太太心疼她晕车,态度缓和了许多,才一边吐一边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一下:“祖母您想想,孙女哪有那么笨?”

    当年她的顶头上司法官老太总结多年把人丢进黑窑的经验,得出一句很玄妙的结论:有些事看着很安全,其实很危险,有些事看着很险,其实很安全。

    首先,她做好事不留名。只要余家仆妇不出去嚷嚷,曼娘被骂了半天也不知道骂她的人是谁,何况这件事对余府来说并不光彩,他们必然把事情捂得严实,别说明兰的发挥,就是曼娘的表演也不会让下人漏出去;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,而余阁老家却是要在登州养老的,等到了京城或者随盛纮转调外地,那就更加没关系了。

    盛老太太神色不变道:“你又何必强出头?说到底,那也是余家自己的事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正中靶心,明兰消瘦稚嫩的面庞忽然沉默起来,半晌,小大人般幽幽地叹了口气:“生为女儿身,这一辈子都得谨言慎行,不可落一点口角与人,可是……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趣儿呢?走一步路是规矩,说一句话也是规矩,从睁开眼睛到躺下睡觉,时时刻刻都要思量着利害关系,孙女真不喜欢这样过,不过是木头人一般熬日子罢了,孙女想偶尔,偶尔那么一次,也能做自己想做的,说自己想说的……祖母,明兰知错了。”

    明兰伏在祖母怀里,心情十分低落,与其说她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,不如说是物伤其类,同病相怜。像嫣然这样祖父尚健在的,老爹就会为了荣华富贵置女儿幸福于不顾,那自己呢。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牺牲女儿的婚事来换取利益,那盛老太太是否能为自己做主呢?在这世上,女孩家的命运真如浮萍一般,可是,为了衣食无忧的尊荣生活,是否非得牺牲一切性格和原则而去忍让奉承乃至虚伪狠毒呢?

    盛老太太也默然了,抚着明兰细柔如鸦羽的松散鬟髻。其实余老夫人后来曾亲过府道谢,直夸明兰急人所急,乃性情中人,颇有侠义之风,还说嫣然这辈子有这么个姐妹也算有福;她也知道此事并无大碍,只是想磨一磨明兰的性子,免得将来太锐利了容易自伤。

    既然明兰已经认罪受罚,且改造态度良好,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锁政策。

    嫣然的婚事千回百转。余阁老素有痰症,那日大闹后吐出一口夹杂浓痰的淤血,倒因祸得福,舒开了经络,康复后的余阁老迅速投入工作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嫣然订了一门新亲事,是他旧年故交之家,婚事说好不好,说坏不坏。

    亲家远在云南大理,当地的名门段氏不知第几个嫡孙,比嫣然大了许多岁,据说人品很好,至今未能说上合心意的亲事是因为有腿疾,因此不能入仕。

    这次余阁老是铁了心了,下手狠准快,直接叫儿子送银子过来置办嫁妆,再有啰嗦半句他就开宗祠把儿子逐出家门,明兰起程出发那一天,余家刚刚和段家过了定礼。

    “也好。”明兰努力往好处想,“就算不能出仕,也能行医经商置产,许多事能做呢。对嫣然姐姐好才是最要紧的。”想着嫣然总算逃离陷阱,明兰又高兴起来,拍着手道:“这下子宁远侯又得四处寻亲家了,京城媒婆生意不错呀!”

    “不用寻了。”盛老太太沉沉道,“余大人将嫣然的妹子许过去了,等及了笄便过门。”

    明兰呆住了,直觉万分愤慨,恨不能握着拳头到外头去跑两圈,或狠狠咒两句老天,过了半晌,她一阵眩晕恶心,遂转过头,抱过一个空盂盆子继续呕吐。

    一路往南,车辘滚滚,八月末的北方空气温爽,蓝天高阔,明兰的晕车十分顽固,始终相伴相随,为了给明兰解闷,又或许是出了门后大家都心情放松了,房妈妈开始给明兰讲古:“姑娘呀,你也别怪老太太罚你,她是为了你好,女人这一辈子要活得好,门道可大了。”

    趁老太太在另一辆马车歇息,房妈妈坐在车里照看明兰,一边给明兰捋平毯子,拍软枕垫,一边絮絮叨叨。

    房妈妈理论能力欠佳,但胜在几十年来耳闻目睹的实例案件充沛,按她的经验,女人这一辈子的好坏,不过是一命二运三本事,三者只要占其二,便可一生顺遂。

    拿余老夫人来说,她早年出生于山东大儒之家,父母温厚,家规严谨,这命是很好的;后来许的夫婿余阁老是父亲的得意门生,余阁老于贫寒之时受恩师赏识且嫁女给他,便十分感激,与余老夫人一生恩爱,便是后来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之后,也不改夫妻情义,与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头,余老夫人这运也是极好的。

    如此,余老夫人便是搏斗能力为零也无所谓了。可以说,余老夫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大风大浪,也不需要耍心机使手腕,温室花朵般的幸运儿。呃,也就是因为这样,她压不住嫣然她后妈,有时候还需要余阁老亲自出马教训儿媳。

    “唉——没本事又如何?架不住人家生得好嫁得更好呀!”房妈妈十分嗟叹。

    明兰听入神了,这比说书还好听。

    “看来投胎很要紧,若是爹妈好,便事成了一大半了。”

    明兰由衷感慨,余老夫人的爹妈挑女婿的本事着实不错。谁知房妈妈不甚赞同:“那也不见得,嫣然姑娘生下没多久就没了娘,爹又是个狠心的,可她有余阁老和老夫人护着,但凡自己有些本事,将来也能立起家业来,就怕……她随了余老夫人呀!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明兰拒绝苍白无力的理论,要求事实说明。

    房妈妈很爽快地把自己捧出来说,说起来还不无得意。

    她生在一个贫苦潦倒的农户家,父亲重病缠身,七岁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,母亲无奈之下把她卖给了人牙子,后卖进勇毅侯府,她的命实在不怎么样。

    但是她进侯府之后,勤快老实,很快被选到侯府小姐身边做丫鬟,然后凭着自己好学不倦,写字算账绣花理家等本事一一精通,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绝无二心,最后荣升为徐大小姐身边一等大丫鬟。

    后来跟着陪嫁入盛府后,被老太太做主嫁给了一个管事,再后来夫妻双双脱籍自去谋生,儿孙满堂,家业殷实,一个儿子考上秀才后,开了个私塾。另一个儿子开了好几家店铺,还有一个置办田产当起了小地主。

    “妈妈运气不错呀!果然是好人有好报。”明兰越听越精神。

    房妈妈微笑着摆摆手:“光是好人可不顶用。当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卖时,便日夜做活攒下几个大钱给了那人牙子,苦苦哀求他把我卖进个好人家,也是运气好,遇上个厚道的人牙子,这才有机缘遇上老太太。我在侯府里肯吃亏肯多干活,才入了老侯爷夫人的眼。末了,也是我促着我男人出门闯荡,才有儿孙的好日子。我如今服侍老太太,也是当一天算一天,陪着老太太说个话解个闷,什么时候老婆子做不动了,便回乡抱孙子去!”

    她中年丧夫之后,见儿女都已成家,又舍不得盛老太太一人孤零,便又入了盛府当差,说要全了主仆情义,她儿孙颇为孝顺,逢年过节回回都来求她回去享清福,房妈妈只是不肯。

    明兰咋舌不已,真是活生生的成功奋斗典范呀!看着房妈妈的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崇拜,她虽出生不幸,但运气+本事=成功人生。

    房妈妈其实并不饶舌,平时说话极有分寸,这次这么连着几天的叨叨,明兰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,她就是生时命不好,爹爹不疼生母早逝,还是个庶女,不过运气不错,受到了祖母疼爱,但这是不够的,还需要自己争气。

    听众的热烈捧场给了房妈妈莫大的鼓励,她天天讲一些,把自己知道的旧事轶闻当连载故事般讲给明兰听,讲故事时车门外叫丹橘把门,闲人免进,有些地方讲得详细,间或发表议论,有些地方隐晦,得靠明兰自己领会。

    在明兰连连追问下,房妈妈终于叹气道:“都说咱们老太太厉害,拦着夫婿不许纳妾,整日要打要杀地闹腾,可是……唉,姑娘的爹不是好端端的么?老太太吃亏就吃在这里,空担了个厉害的名声,其实心肠再好也不过了!她心地光明磊落,只会一味与老太爷争执,却不防着小人贱婢的下作手段,夭折了自己的哥儿……这才伤透了心。”

    说起往事,房妈妈一阵唏嘘,眼泪都出来了,又扯着明兰道:“老太太气你在余家出头,也是一片苦心,要知道,女儿家的得厉害在心里头,厉害在面上那是要吃亏的,不但叫人诋毁,还不见得顶事!那越是厉害的,越是脸上看不出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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