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否?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-海棠依旧:知否?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(陆)(4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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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再这么下去怎样?”廷灿一把甩开韩诚的手,冷笑道,“堂堂公主府还能休妻不成?再怎么样,我也是宁远侯府的嫡出小姐!你们丢得起这个人,顾家还丢不起呢!你也算男人,开口闭口母亲的,连自己妻子也护不住。哼,当年我大姨母七年不开怀,我爹就……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韩诚忍无可忍,这些年来顾着孝道,他从未说过顾老侯爷半句不是,今日天热气燥,他终于忍不住讥讽道,“你爹遇上秦家女,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!险些弄得无嗣不说,末了,差点家破人亡,几十年的老宅叫你那好三哥一把火烧了!我虽没出息,却也不敢学岳父!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敢非议我爹!”廷灿一下奓毛了,拾起炕几上的墨砚就砸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啪嗒”一声,砚台摔在地上,溅得墨渍四散。亏得韩诚机灵,迅速一个闪身,否则定要脑袋开花。望着鬓发散乱眉毛倒竖的妻子,满脸的刁蛮戾气,早不复当年的清丽动人,韩诚大怒道:“你,不可理喻!”然后甩袖踢门就走。

    廷灿更加愤怒,把屋里目之所及的东西都摔了一个遍,然后伏在案上,呜呜哭个不停。玲儿只默默地吩咐小荷花去打水,小心收拾屋里的狼藉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廷灿才缓缓收住眼泪,抬起头来,咬牙切齿道:“我要报仇,一定要报仇!都看我如今无父无母没有依靠了,就来欺负我!我不好过,也不让他们好过!”

    主仆俩低声商量了几句,玲儿低声哀求道:“奶奶,这笔银子数目不小,咱们可再也拿不出这么多了,你再多想想吧。”

    廷灿思索片刻,决绝道:“今晚你叫向嫂子来见我,我当面吩咐。”

    玲儿无奈,只好应了。

    当日夜里,玲儿买通了门房婆子,央求放人进来。门房婆子见是常来看望三奶奶的向家媳妇,也不疑有他,收了银子就放行了。

    向嫂子其实才四十多岁,可头发却已花白。

    廷灿见她苍老憔悴的模样,破天荒地关心起来,平日说来就来的泪水,此时却挤不大出,只能掩袖作泣状:“向嫂子,你这几年受苦了。”

    向嫂子跪在地上哭道:“有姑娘的怜恤,日子倒还好过,只是时时想着太夫人的恩慈,想着我那早死的男人和婆婆,我……我……真是……”

    廷灿对这话满意极了,微笑道:“母亲素日最信重向妈妈,如今看来,你家都是好的。现在,我只有你和向家兄弟能依靠了,这……这府里的人都欺负我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,她又忍不住哭起来。

    向嫂子伏在地上大哭:“姑娘别折杀我了!太夫人待咱的恩情,我们母子就是死一万次也报不了。姑娘是多金尊玉贵的人,太夫人当心肝肉一般养大,姓韩的不知好歹,居然不好好待着,叫姑娘受了委屈,真是杀千刀的!”

    廷灿心里熨帖舒服,玲儿见主子一直没叫人起来,轻声道:“向嫂子赶紧先起来吧,这青石砖的,跪久了伤身子。”

    不等廷灿发话,向嫂子乐呵呵地摆手道:“不伤不伤!能见着姑娘,老婆子心里比吃了蜜还甜,在姑娘跟前跪一会儿,比在外头躺着都舒坦!咱们姑娘是什么人呀,姑娘刚落地那会儿,太夫人不是请人批过命吗,说咱们姑娘是王母跟前的仙女儿,下凡来报恩的,连老侯爷都信呢,便是稍有折难,也能苦尽甘来。”

    廷灿仿若回到了未嫁时光,上有溺爱的老父,下有无所不能的母亲,周围满是恭维的仆妇。她不免飘飘然起来,骄矜地轻轻摆动衣袖,笑得尊贵高傲:“还是起来吧。玲儿,给座。”

    玲儿赶紧端了把小杌子过去,向嫂子稍稍坐一个边角,廷灿才道:“向嫂子,那事儿……你可有把握?”

    向嫂子赶紧道:“本来这事我也不敢说。可近日蜀中那边不是屡屡传来消息,说顾侯的种种不妥吗?许大人说,不如借着这股势头,趁热打铁。”

    廷灿不懂政事,只依稀听说过蜀王似乎对顾廷烨十分不满,便笑道:“果真如此,那就太好了!哼,顾廷烨逼死继母,毒害我的侄儿侄女,天理不容,只可恨韩家怕事,一点不肯沾手,等到时一纸折子递上去,我看他怎么受天下人唾骂!”

    玲儿听得心中连连苦笑——她实在不明白,像太夫人这么精明能干的人,怎么会养出自家主子这么不懂世事的天真女儿来。一个正受皇帝重用的封疆大吏,怎么会为了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就“受天下人唾骂”。“天下人”哪那么闲。

    廷灿从袖中掏出一封信,递给向嫂子道:“这是我的亲笔信,交给许大人,就说事成之后,我还另有重谢。”

    向嫂子唯唯诺诺,双手接过,又听了好些吩咐,匆匆出府而去。

    这夜里,廷灿睡得格外香甜,梦见自己母亲和兄长的冤屈得以昭雪,皇帝把顾廷烨下了大牢,充军发配,永世不得返京。又把那盛氏罚入教坊,每日需以色相奉承男人。自己又成了当初那样尊贵的顾家七小姐,婆母和丈夫都不敢得罪自己。当然,那姓严的贱人也别想好过,被卖入最下贱的窑子里,她生的几个小崽子都卖到外地给人做了奴才……

    正做着美梦,忽听外头一阵轰然大响,廷灿猛然惊醒,只见呼啦啦一大群人涌进屋子。她害怕地缩进床里侧,三五个强壮的婆子一拥而上,一把抓住她,或捆手,或绑腿,或塞嘴。

    廷灿奋力抬头,不住地踢弹双腿,只见一个熟悉的妇人身影站在门口,正是庆昌大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潘妈妈。

    潘妈妈冷冷道:“三奶奶犯了癫病,赶紧送到后院静房里去,回头请大夫好好医治。”

    廷灿拼命甩头,努力吐掉嘴里的布片,正要叫喊,赫然见到潘妈妈手中捏着一个信封,正是几个时辰前自己刚给向嫂子的那封信?!——廷灿愕然。

    潘妈妈瞧着她,冷漠道:“以后三奶奶就好好养病,别再弄文写字了。”

    廷灿立刻明白了,愣了片刻,立刻疯了似的尖叫道:“你们把向嫂子怎么样了?玲儿,玲儿呢?!你们怎么敢?!我爹是宁远侯爷,我是顾家嫡出小姐!你们这些下三烂的奴才,怎么敢这么无礼!玲儿,玲儿快来呀……”

    几个婆子才不管这些,七手八脚把她捆结实了。挣扎到后来,廷灿心里怕极了,开始口不择言地哭叫:“相公,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,那封信……你去问玲儿……一定是她自作主张,对,是她想替我出气,她也会写字……”

    很快,顾府七小姐被堵住了嘴,再也说不出什么了。

    正院大屋里门窗紧闭,韩家父母儿子三人或坐或立。庆昌公主手中拿着几张薄薄的信纸,里头正是韩诚素日熟悉的妻子字迹。

    “怎样?我早说了,这祸害留不得,你儿子非要怜香惜玉,这下你们爷俩还有什么话说。”庆昌公主悠悠地晃动那几张信纸,“好在我那儿媳是个蠢货,若稍许聪明些,真买通了个把言官,把这事抖出去,以后咱们和顾侯要不要来往了?”

    韩诚额上汗水涔涔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韩驸马年近六十,依旧声响身挺,一个巴掌甩在儿子脸上,怒喝道:“逆子!你母亲的话,你几次不听,如今险些酿出祸事来!顾廷烨和王善之是奉了圣命入蜀的,一个去收军权,一个去收政权钱粮,所作所为都是皇上的意思,这样的人,咱们能随意得罪吗!”

    庆昌公主幽幽道:“有些事,外头人不知道,咱们还能不知道?当初宁远侯府那把大火,皇上有意替顾侯出气,本想连你丈母娘一道惩处的。还是太医来报,说你丈母娘活不过几日了,顾侯才向皇帝求情给你丈母娘一个善终……怎么,到了你媳妇嘴里,竟成了顾侯逼死继母,哼哼,真是荒谬可笑!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她又自嘲地笑了笑:“奇怪,当初,我怎么没瞧出竟是这么一个蠢货呢?”

    韩驸马瞪着那信纸,恨恨道:“还有顾廷炜的一双儿女。这案子不是早结了吗?余阁老亲自将弃妇方氏拿送有司衙门,那方氏也都招了,说是为报复秦氏陷害之仇,还险些扯出顾侯头位夫人余氏背夫偷汉的烂事来。倒把大理寺的几位大人吓得不轻,赶紧结案。这……这……怎么你媳妇也要牵连……”

    韩诚慢慢抹去额头上的冷汗,神色渐渐镇定下来,低声道:“都是儿子的不是。这样的媳妇,儿子是不能要了,以后该怎么办,还请父亲和母亲指点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内宅的事,你不要插手。”

    公主伸出保养得宜的纤纤十指,捡起信纸往烛火上轻轻一扬,随后扔在地上,火苗迅速吞噬了那几张薄纸,不过须臾,地上只余一团小小的暗色纸灰。

    “顾侯那边说了,只要不休妻,不坏了顾家姑娘的名声,旁的他不在意。我和你爹也不是狠心的人,到底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,以后你媳妇就在后院静房里待着,门也别出了。”

    韩诚想起那如鬼屋一般阴冷潮湿的屋子,只有几个性情孤僻的哑婆看守,不由得心中不忍。此时明明是炎炎夏日,他忽如深秋般瑟缩了下,鼻端若有若无一股浓郁的菊香,仿佛那年秋日漫山遍野的菊花盛开,诗会上初次读到廷灿的诗句,那样心醉神怡。

    公主轻轻拉起儿子的手,柔声道:“我的儿,委屈你了,你姻缘上不顺,耽误了多少事。过了这次,你就别再想她了,多想想自个儿的前程。”

    菊香陡然消失了,韩诚点点头,冷静道:“就依母亲所言。”

    也许,那只是一个幻觉,也许,他娶错了妻子。

    韩府东侧院落的正屋,严氏温柔地抚着熟睡的幼子,轻轻掖好被角,才转身走出里屋。来到梢间,却见屋角站着一个暗暗的人影。

    “你辛苦了。”严氏从桌上拿起一袋银子,递了过去。

    那人影往后退了一步,发出低低的女声:“奴婢不敢要,只求姨奶奶大发慈悲,放我出府去。”

    严氏笑了笑,放下银袋。她生得娇小妩媚,言语间自有一股甜意,即便她说的跟甜美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。

    “还真叫你说中了。跟去的几个婆子回来说,你那主子临被堵嘴前,还嚷嚷着把事儿推给你呢。”

    晚风徐徐吹,屋内灯光浮动,忽隐忽现的光映在那人脸上,却见白生生的脸蛋,清秀的眉眼,赫然就是玲儿!

    玲儿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严氏却似是很有兴致,望着屋顶,幽幽道:“那年奶奶身边的双儿推了我一把,害我掉了个成型的哥儿,我伤心得跟什么似的,可到底没什么凭证。倘若你家奶奶肯替双儿说几句,大约她能保下性命……可三奶奶一句也没说,唉,到底一条性命,生生叫公主杖毙了……还有之前的敏儿,良儿……都没了。”

    玲儿还是没说话。

    严氏忽转头看她,微笑道:“现在你能说了,这件事,到底是双儿替你们奶奶打抱不平,自作主张,还是你家奶奶授意的?”

    玲儿神色冷漠,声音更冷漠:“姨奶奶不是早知道了吗?还问我做什么。我倒佩服姨奶奶,当初吃了那么多苦,居然都一一熬了过来。”

    严氏微微苦笑,声音却清甜如水:“有什么法子,我没你家奶奶命好,只能自己熬了。唉,三爷对奶奶还是有情的,只消你们奶奶稍微少闹腾些,大约就没我什么事了。”

    想起往日苦楚,她不禁心酸,怔了半晌,忽抬头看着玲儿:“最后问一句,你这么做,不觉得对不住主子,良心不安吗?”

    玲儿猛然抬头,目光放出如火焰般的光彩,一字一句道:“我七岁到奶奶身边当差,如今二十七岁,整整二十年,从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主子的事,也从没打算过要做。双儿姐姐临咽气前对我说,姊妹们只剩我一个了,该报主子的恩情都已报了,叫我以后多为自己想想。”

    严氏听得发怔。

    玲儿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感:“这些日子,我劝了奶奶无数次悬崖勒马,每一句话,每一个字,都是好的,都是发自肺腑。若有半字虚假,叫我五雷轰顶,死无全尸!”

    长长出了一口气,仿佛经年浊气尽出,玲儿盯着对方道:“好了,别说这些了,姨奶奶给句话吧,放不放我。”

    严氏定定看了玲儿一会儿:“你不会一出去,就立刻反咬我一口吧?”

    玲儿苦涩道:“背主之人,说的话还有人信吗。”

    天色微微亮,公主府后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灰篷马车,坐在车头架马的一个青年汉子焦急地不住往公主府探头,过了半晌,惊喜道:“来了来了,娘,她来了!”

    马车里立刻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,正是向嫂子,她定神一看:“呀,是她!”

    玲儿素衣荆钗,拿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从公主府小后门出来,款款走到马车边上,向嫂子泣泪道:“好孩子,你终于来了,咱们娘俩等了有半宿,就怕……就怕有个万一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了,别说了,快上车,咱们赶紧走。”那汉子喜气洋洋,连忙跳下车,亲昵殷勤地扶着玲儿上车,然后一扬长鞭,迅速驱车而走。

    车厢里,向嫂子抚着玲儿的手背,含泪而笑道:“就怕他们不放你出来,总算老天有眼……你吃了这么多的苦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也怕。”玲儿挨在向嫂子怀中,轻轻道,“不过我对严姨娘说,若我死在公主府里,回头京城中就会有谣言四起,说严氏陷害大妇,种种恶行。我一个小小丫鬟,伤不了偌大的公主府,可坏一个姨娘的名声,还是不难的。”

    那向嫂子拍掌笑道:“这倒是。眼看大妇要倒了,又逢严家父兄都入了仕,她能不想扶正?正不能出半点差错的时候呢。”

    过了片刻,她又叹道:“你说,七姑娘还能活多久?”

    玲儿面色惨淡:“依着姑娘的气性,不会很久了。”那种凄楚艰难的日子,绝不是顾廷灿这种温室里的娇花能熬过去的。

    向嫂子见玲儿神色不好,安慰道:“你别往心里去。七姑娘的性子我知道,这件事就算我们不帮忙,她也会自己想法子去做的,到时不过是平白害了你做冤死鬼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后悔。”玲儿摇摇头,漠然道,“继续留在奶奶身边,不过一个结局。我……我还记得廷烟姑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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